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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〇五五 聚散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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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不過四點, 穗細帶著一封加急電報上樓來。

她拆開一看, 叫她即刻去越界築路清點資料,今夜第一架軍用飛機將這批資料帶往建成第一間工程師基地。

匆匆洗漱畢, 下樓時, 妝奩已大多送至銀行,葛太太仍在起座間同律師商談。見她下來, 只問一句:“幾時回來?”

她搖搖頭。

又說:“若是超過七點, 我致電叫醫生改天再來。”

她點頭,披上外套出門時,葛家司機已經等在外面。

之前陸陸續續從研究院離開的, 會有自美國來的相應科學家填補缺漏。

I組人員幾乎都在,因為各自都知道自己掌握秘密於全人類都是致命的, 無人敢輕舉妄動抑或輕易放棄至今的研究進度。

資料無需整理, I組自最初起就有一套自己的資料分類系統,各人都擁有獨立保險櫃。哪一項出了問題,也方便知道由誰負責。

美國大兵同英國陸軍一列一列上樓來替眾人將資料搬下樓, 她抱著一小沓尚未裝幀的資料紙小跑

著跟在後頭,便有人上前來替她拿資料。

是一位從前待她並不友好的數學博士。她回頭,向他紳士風度致以微笑。

此人竟有些不好意思,支吾半天, 終於找到話題:“有人預測今年諾獎得住可能頒給波動原理。”

她側頭笑道:“那可真是遺憾。意味著你們仍舊擁有一位平平無奇的同事拉低整組頭銜水準。”

這人更不知怎麽接話了。

奧本大步前來,“他興許只想給你一點新婚祝福,是不是,約翰?”

她在他祝福之前立刻笑著說:“謝謝。”

三人一列站在草坪中央, 盯著資料一箱箱遞入球場軍用飛機當中。

楚望大約知道為什麽要他們趁夜趕來。英美兩國聯手將日本人核心勢力趁昨夜遷走,避免夜長夢多,所以以最快速度轉移資料,以免越往後,他國耳目眼線越多。

有陰謀論者說:“美國人是否會獨吞這筆資料?”

奧本插著腰,瞇眼笑道:“除非他們將我們這群人類的腦子一齊獨吞。”

楚望大笑:“那麽我們幾時和我們的資料會和?”

“四個月左右。”玻爾的聲音從一架B-25裏傳來,“我與費米早一些過去,使那日盡早到來。”

楚望笑道:“但願那時我的婚禮已經順利結束。”

玻爾也大笑,“那麽我們只好在E基地為你們舉辦一場簡陋的婚禮會。”

“我希望E基地越早建成越好,最好下周。那麽她的婚禮上只會有一張桌子,至多一箱淡果酒,喝完酒,放兩個煙花,就能把她與他的軍官送入簡易棚屋。”奧本撇嘴,“因為她並未邀請我參加她的婚禮。”

I組眾人一齊大笑。

“婚宴貼都沒趕制出來,”楚望被他搞得很窘迫,摸了摸大衣袋,“我現在口頭邀請可好?”

費米從玻爾身後探身,扔給她一支鋼筆一張紙:“現在去抄寫眾人通信地址,婚宴帖送至信箱,還來得及。快。”

她鞠躬慌忙致謝,四處飛奔向熟人與組員詢問信箱地址,忙的不亦樂乎。

其間幾個接線員女孩也來向她請問是否可以參加婚禮,她立馬請幾人將地址寫下。

清點完畢,關上艙門前,玻爾突然說:“我與費米就沒這個榮幸了。不論如何,E基地也要再為你慶祝一次。”

她點頭答應時,突然覺得格外有面子。

她大呼一口氣,心想:到世紀末時再來看這婚禮,不知究竟囊括了多少諾貝爾獎,滿世界名人都來參加她這頂無用之人的婚禮,到晚年不知可以向多少小朋友吹噓。

在聽到那一類預計中子存在無緣諾獎的報道時,她不知有多輕松:至少這一整年都不擔心會在某個地方見到德布羅意時,會羞愧的無地自容。

天蒙蒙亮,幾架軍機啟動時,二層的接線員小姐扯了扯她衣袖,告知收到一封她的電報。

抵達二樓,法國姑娘將已拆卸電報遞至她手中,告知她閱完再走。

她詫異的接過幾頁電報。

第一頁上寫著一句話:“二十六日淩晨四時福井四點一地震過程日科學家發現反應堆無法有效停機預測二十年內更大規模地震引發恐慌。”來自太平山長波電臺。

她心裏一動,想起日本垂死掙紮仍未放棄的滿洲鐵路,心想,真是報應不爽。

第二頁上寫著問句:“請問薄膠皮袋套住梅花鹿頭部多久可以致死?你忠實的徐。”

讀過以後,接線員飛快從她手中接過兩頁紙,見她神情有異,於是問道:“怎麽回事?”

她笑道:“被老師責難了。”

法國姑娘用碎紙機打碎時瞥見第二句話,不禁問道:“為什麽要用薄膠袋套住梅花鹿頭部?多殘忍。”

她說:“窒息致死,能使呼吸作用停下。”

她輕描淡寫的說完,在白人姑娘訝異的目光中轉身出門,拉上長波收發室的大門轉身離開。

哺乳動物呼吸作用產生二氧化碳大量積累導致自身窒息滅亡。

同理,鐳蛻變釋放的氡大量積累吸收中子,使鏈式反應停止。

這就是窒息。

徐少謙多厲害,每一次都能從細枝末節裏窺見全局,在四點接受到消息時,用三個小時時間立刻就想到來質問她:“你的窒息效應,結論是什麽?”

接下來她都能想到:“你手上有割破薄膠袋的刀,仍要選擇目睹它死亡嗎?”

殘忍嗎?

獨自藏著這個秘密近一年,她總想著有人能從道德的角度來責問她。即使頭頭是道的羅列她幾宗應得罪狀,也好過她這八個月來每晚都折磨煎熬的用一篇英國游記的故事責問自己:幼時曾襲擊過人,在家養長大以後的老虎襲擊主人發生之前,主人便開槍將它殺死,錯沒有錯?

這個問題竟比祖母定律更難分析。

可當徐少謙親口來問了,她卻更加答不上來。

——

到家不過十點,葛太太已去睡早覺,穗細見她回來,立刻致電去請醫生。

她脫掉外套,睡袍都不及換,一頭栽倒床上蒙頭大睡。

不時大夫過來了,她便懶懶散散自被子裏伸出右手給他把脈。大夫問了她一些常見問題,諸如月事周期是多久,是否吸煙,體重多少等等,便不再多話。

她心想,這一位能聽懂體重幾磅、新潮醫學術語信手撚來的恐怕是學過中醫,又出洋學過西醫的中西結合的婦科老醫生。因此也懶得問他,葛太太請他來究竟給她調理身子方便健康受孕,抑或是給她調配每日口服的短效避孕藥,全程消極怠工,也提不起半分興致。

大抵是後者吧。經驗來自於她從前的一位白人室友妹子有一次請林致陪同她去醫院開口服短效避孕藥,醫生在各種註意事項裏再提醒她:勿吸煙,多運動,可能輕微發胖。

那位室友後來一度很好奇為什麽從未見她吃短效避孕藥。“不嫌安全套麻煩嗎?”她這麽問林致。“不麻煩啊,因為沒有男友。”室友妹子聽聞以後十分訝異,並友好的表示願意送她一支按摩棒作為安慰,但是被她婉拒了。

隔日藥送上門來,仿佛令她嗜睡似的;也興許是因為她不想思考徐少謙的問題,索性蒙頭睡大覺,在床上一躺,縮頭烏龜似的躲起來,一躺數幾天。

葛太太忙過這一陣也睡醒轉過來,裹著頭巾來她屋裏。

“你心情不大好。”

她露出半顆腦袋,違心的說,“就是有點困。”

葛太太也不多問,將她妝奩單子取了來讓她從頭至尾看一遍。

“姑媽看過就好。”

“自己婚禮大小事情也不肯管?”

“姑媽比我懂。”

葛太太無奈,“現在做人媳婦,日後為人主母,不懂得理財理瑣事,再多錢也不知如何擡頭。”

她瞇眼直樂。

隔一陣葛太太又道,“算了,我還活著一日,諒那幾位八國聯軍也無人敢欺侮你。”

楚望笑出聲:“真的湊齊八個國家?”

“原本缺個日本女人。如今虹口居民集體乘船回國,總不至於少個人願意留下來同這位情場老手去香港享太平富貴。看在他兒子份上,才沒動聲色。”

楚望對謝爵士風流艷史頗感興趣,“有八個姨太太,卻沒正室,因為沒人為他生兒子麽?”

葛太太卻不正面回答,“沒正室恰好,你去了謝家怕誰欺負你?”

楚望笑道:“姑媽才說過,八國聯軍不敢動我,那是因為你在。”

葛太太白她一眼:“如今越發厲害了。”

她今天心裏頭對謝擇益正好諸多疑惑,翻身坐起,“姑媽,為什麽是謝擇益?”

“見過謝鴻,便知道三五十年後,他風度英俊絕不比他爸如今少半分,這點總沒有錯。”

“那三五十年後我可得嚴加防著外頭那些小姑娘,”她打趣笑,又問,“姑媽,後來你沒想過再嫁?”

葛太太眼垂下來不知盯著哪裏笑,“葛老走了多年,百千男人來了又走了,留下的裏頭,最知情知趣的只一個謝鴻。”

楚望支起腦袋:“謝爵士人十分有趣。”

“是好得很,對女人尤其好。”

“那姑媽為何不嫁他?他可多年沒娶妻。”

“他?”葛太太哼笑,“我可不想給人當妻子。”

“爵士夫人與葛夫人有多大區別?”

“區別在於旁人在稱呼我時,有無一個男人擋在我前頭,”葛太太看著她,“將作別人妻子當作畢生事業的女人最無用,到頭來還是得明白什麽男人都沒錢靠得住。可你不同,你有自己畢生事業,將來自外頭去旁人恐怕要稱你‘林先生’,抑或前頭還要加上頭銜,滿世界只謝擇益叫你一聲謝太太。”

“那不挺好,專屬他一人稱呼。”楚望笑道:“何況我這麽怕事,恐怕成不了什麽大事。”

“還叫成不了?這幾月風頭給你出盡。”

楚望不解。

穗細笑著遞過幾份報紙來。

她打開一份,擡頭大字就是:瑞典皇家科學院將1929年諾貝爾物理學獎授予Tsui L., Leung Z.,和Lam L.發現“中子存在”的三位中國物理學家,以表彰他們在原子核成分研究方面的貢獻。

她手一抖,接著翻另一份報紙,千篇一律,全是她、徐來與梁彰三人的名字。

報紙一扔,她重重躺倒回床上,拿被子將整個人兜頭罩住,整個人羞愧到發燙。心想:這下完了,我有何面目去見德布羅意與查德威克?

葛太太以為她激動得不能自已,同穗細在外面咯咯笑著說,“虧得那時你還不姓謝,否則讓謝家跟著沾光。”

楚望哭都哭不出來,只想時空穿梭回到兩年前,好拿鋼筆將自己名字從那份最終稿上抹掉。

亦或是將提示徐少謙中子存在的發問友情出讓給年方十二歲的徐文鈞,讓他以這篇論文及如今十四歲的年紀,滅了歐洲與美國萬千諾貝爾獎得主,讓世人看看什麽叫作中國少年。

可是落到她這一介凡人身上,半點成就感都沒有,只剩下羞慚。此時此刻更不知該如何回香港去面對早已知道她這論文剽竊者身份的徐少謙。

葛太太接著說道:“你以這身份嫁去,是結婚,不是出嫁,更不是潑出去的水。謝宅開車過來左右不過十分鐘距離,你仍可隨時回來,沒人敢說半點閑話。”

她嘆口氣,“可是我四個月之後就走了。”還好啊還好,四個月就隱姓埋名去做工程師了。幾年以後出來,大約別人也忘了這茬。

葛太太道:“十六歲太早,身體沒長開呢,古往今來不知多少年輕女孩沒熬過十六七歲生育鬼門關。幾年回來生孩子正好,那時你姑媽我想必還沒過半百,還帶得動滿地跑的小崽子。”

果然是類似短效避孕,順帶替她將養幾年身體。她不由讚嘆葛太太實在走在潮流尖端,實在太有遠見。

“謝鴻想孫子想得發瘋,如今你這麽出息,連這關都不怕了,愛幾時生養幾時生養。”

葛太太因著生孩子這事大約是有一些早年陰影,不免在她耳畔絮絮叨叨多說了一陣話。她漸漸聽著,心裏也安慰自己:這個禮崩樂壞時期的民國女人,有點浮名傍身才能贏得男人尊重,否則活著多累啊。

葛太太見她臉色沒那麽倦怠了,便趁熱打鐵:“來精神了?來精神了,我先將嫁妝同你念一念。”

一堆堆大件物都帶著什麽景泰藍、大維德、漆雕、玉璧、玉龍、銅卣、荼羅、抱月瓶;字畫類的立軸、畫卷、竹鳥圖、草堂圖……她聽得眼睛發直,幾乎打起瞌睡。

葛太太仍不饒她,念完這份,又念了一堆地產,多在紹興縣。

“……你舅舅幾個都不夠爭氣。接過蘇家家產卻不善經營,幸得讓我從它他們手中將所餘三成祖輩產業買到手中,有少許銀號、四處酒莊、一處茶園,百畝田地,四處房產……十六歲上,再沒人比你更富有。”

楚望困到頭點地,只問:“這些到底值多少錢?”

葛太太向她報了個天文數字。

她仍不明白究竟是個什麽購買力,暈頭轉向的問:“嗯?足不足以從喬治五世手頭將香港買下來?”

“買十數條大道怕是輕輕松松。買下來做什麽?”

“蓋房子。”

葛太太給她逗得直樂:“到八十歲時拄起拐杖,每月自一號至三十號不帶休息的向人收租?”

楚望自己也笑了,想起多年前自己的宏願也不過就是掙夠本錢,去巴黎第八區買幾間平平無奇的公寓,做個包租婆而已。

迷迷糊糊睡過去以後,她做了個夢,夢見謝擇益背著她在紹興鄉下田間小道上穿梭。水牛犁地,農民躬耕,農婦插秧,孩童在田地裏追逐嬉鬧。

她趴在他背上穎指氣使,好不神氣的揮斥方遒:“這一片地,那一片地,那那一片,都是,都是,都是我們的!富有不富有?”

她歪著頭時將唾液腺壓著了,夢裏口水吧嗒吧嗒的淌到謝擇益襯衫上,醒來時絲絨枕頭上一股子口水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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